看得越是仔细,回忆得便越多, 就越是犹豫、不舍, 仿佛他将要活生生把一块血肉从心中割舍下。
手臂上的旧伤未愈,他本不该这样频繁的外出。
但婚期将近, 师尊太过忙碌,整日脚不沾地。而贺拂耽每次都会在师尊回宫之前回到寝殿,朝来人很乖巧地一笑,假装今天也有好好养伤, 并理直气壮地威胁毕渊冰不许拆穿他。
毕渊冰的确没有拆穿他, 只是在他又一次打算出门游荡时, 带他来到后园的一处厢房。
这里终日燃烧着银丝炭,温暖如春。
各种家具都差不多搬空,只留下一桌一椅。四周墙壁摆满了各种植物,虽然种在盆中, 却也枝繁叶茂。
房梁上还悬着一个木箱,几乎封死,只在其中一面上开了一个小洞。
修士的眼睛能看进物体的内里。那箱子里面都是散乱的树枝、羽毛,还有结块的泥巴。
这些东西共同构成了一个凌乱的、未成形的鸟巢,敷衍得很。连鸟巢的主人都不愿住进去,宁愿在角落里挤着,炸毛成两个圆乎乎的小团子。
“都长这么大了。”贺拂耽感叹,“上一次看见它们,它们还在不停地张大嘴要你喂吃的。”
毕渊冰一板一眼道:“它们最近在筑巢,少宫主无聊的话,可以在这里观察它们。这里比外面暖和。”
贺拂耽笑看他一眼,正要说什么,一只灵燕被吵醒,离开木箱,在空中翩翩飞了一圈,最后落在他的肩膀上。
贺拂耽有点受宠若惊:“它好轻。”落在肩上几乎没有重量。
为这一点分量,他难得有点话痨,“渊冰你知道吗?我小时候和母亲住在南海,那里一整面崖壁都是燕子洞,还有一对燕子夫妻特意在我家的茅草檐下筑巢。第一年它们生了四只小燕子,我就整日坐在门槛上,和小燕子一起等它们回来。”
“那对燕子夫妻的手艺可比这两个小家伙好多了,那个巢坚固无比,用了好多年。一直到我离开南海,它都不曾损坏。”
肩上的小燕子像是听懂了这番话,突然唧唧啾啾地叫起来。
贺拂耽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它的头:“对不起,不该说你们手艺不好。我知道你的意思……这里再暖和,终究不是真正的春天。”
他叹了口气。
燕子筑巢并不是为了居住,而只是为了育雏。就算鸟窝修得再大,大燕子也很少住在巢里,更多时候它们只是站在巢外,守着里面的雏鸟。
不需要育雏也就不需要筑巢,但这对灵燕已经成年,房间里的环境也布置得很温暖宜人,按理说所有育雏的条件都已经满足。
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原因——
它们不喜欢这里。
狭小的空间,炭火熏出的虚假春天,怎么能比得上真正广袤无垠的天地?
一只成年燕子也不过半个鸡蛋重。可就是这半个鸡蛋重的小小身体,一年要做两次长途迁徙,跨越高山海洋,忍饥挨饿,星夜兼程,起飞时燕群遮天蔽日。
人们常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,可这小小燕子的志向,便已经很惊人了。
“难怪明河说,燕子是不能豢养的。即使被人族命名为家燕,即使的确依恋着人族的一角屋檐。却不会真正属于任何一家、任何一人。将来某日它们或许会回来,但现在,它们一定会离开。”
对了,明河……
贺拂耽突然转身,看向毕渊冰的眼神亮晶晶的,有这几日难得一见的神采。
“渊冰,我想去明河的房间看看!”
毕渊冰:“……”
卡顿一下后他低头朝手里的托盘看去,在这一刻看起来倒真有些像木头傀儡。
木托盘里是一堆瓜果、点心,还有一壶毛尖,还未走近就已经可以闻到那股泥土清香。
这是贺拂耽最喜欢的味道,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影响滋味,傀儡没有嗅觉和味觉,却每次都能泡得恰恰好。
准备得这样齐全,大概是以为他今天不会出门了。
贺拂耽眨眨眼睛,半是为自己辜负他人心意感到愧疚,半是知道面前人无论如何不会拒绝自己的任性。
“好渊冰,让我去吧。我就去看一眼,马上回来。不会耽误很久的,等我回来我们在这里玩上一整天好不好?”
毕渊冰垂眼避开面前人的视线。
两百年前他被派到望舒宫的那天开始,就只听从望舒宫主衡清君的命令,但也从不拒绝少宫主的请求。就算有些请求和衡清君相悖,最多重复两遍,他就会毫无理由地应承下来。
他们彼此都清楚他最后的回答会是什么,然而贺拂耽每一次出言请求时,还是会不自觉带上一点可怜兮兮的情态,就像在长辈面前撒娇那样。
无论是在他这个傀儡之王面前,还是在负责洒扫的最低等宫侍面前,面前人似乎总是这样生动的情态。仿佛面对的不是木头刻成、符咒催动的傀儡,而是真正的人。
或许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,即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