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愈大,天边已滚过几声闷雷,有骤雨将至,宫人将太极殿的门重新掩上,烛火与白幡逐渐不再跳动抖簌。
陈滦将太极殿的宫人与礼部守值的郎中都借口支了出去,只剩谢文珺身边的几个贴身侍女,“长公主,有件事,臣想进言。”
谢文珺见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斟酌,便挥退了左右。
陈滦开口道:“殿下欲废止《万僚录》门荫,朝中需有破局之人。”
“你想举荐韩诵?”
陈滦这阵子没少屈就自己在瀚弘书院出身的清流士子中为韩诵斡旋,甚至三番两次前去拜会谷燮与谷珩两兄妹,前头铺垫得够了,才把颜面卖到谢文珺这里。
“正是。”陈滦坦然应下,“他当年因案下狱,十年困苦,见多了寒门士子的困顿,也看透了勋贵子弟凭门荫占缺的积弊,”他从怀中抽出一卷文章,捏着边缘郑重地往前一递,“殿下不妨一观,这篇策论是他自祯元三年起,熬了几年写就的,列了门荫之害,更附了裁冗的具体章程,依臣拙见,此论有刮骨之力。”
陈滦带来的是未及整理的底稿,那是韩诵入四方馆不久之后到宣平侯府找他吃酒,不当心遗落在宣平侯府的,有些地方被圈了又改,改了又圈,墨痕洇得很重。
谢文珺看过几行字,眸色便庄肃起来。
那日在四方馆遇到韩诵,他将话锋直指自己,谢文珺便瞧出这个人是明知前头是南墙,也敢攥紧拳头往上撞的性子。她确实也没看走眼,此人无所畏忌,于世家威压之下锋芒丝毫不减。
他是把能劈柴的利斧,却没装斧柄。
更何况能在科举会试之前就攀附高门、舞弊结党之人,即使才高,也未必就真的存有为国为民的心性,这般不管不顾的锐性,纵能破局,也怕难驯,一个不慎,反倒会劈伤自己人。再者说,韩诵与朝中多数臣工一般,始终将谢文珺视作维护门荫之制的旧党核心。
此人用是不用,能不能用,谢文珺还需再参酌。
陈滦道:“韩舍人出身寒门,没有祖荫可倚,反倒敢碰那些朝中大员不敢碰的痼疾。若长公主肯收他入门下,臣愿作保。”
他把韩诵从苍南叫来,荐入四方馆,虽是韩诵昔年请托过的,可他在朝中一脑门子与世家缠斗,看着是勇,实则是险。陈滦劝他“水至清则无鱼”,他只回一句“治淤需浚,去腐要剜”,转身照旧捧着奏章往御前闯。
入长公主门下,谢文珺尚能保他一命。
哪怕只有一线生机。
谢文珺心绪很沉,半晌才“嗯”了一声,转身要往偏殿去。
就这一会儿的空档,太极殿外响起脚步声。
殿门从内打开,空中落下来零星几点雨,打湿殿前的阶石,转瞬又被夜风拂得淡了,像洒扫的内侍不经意间洒下的几滴水珠。
翟妤脱簪而来,一身素净,身后跟着举伞的侍女。
谢文珺与陈滦看到她俱是不解,命妇女眷进宫吊唁的日子不在今日,后妃在自己宫里吃斋吊唁即可,此时天色已晚,她来太极殿做什么?
翟妤目光扫过陈滦,又落在谢文珺身上,“长公主殿下,陈侯爷,本宫来给先帝添炷香。”
谢文珺欠身让了让,对她行福身礼。
自谢渊要纳妃,后宫现有妃嫔的位分也依着圣意有所变动。后宫只有皇后与淑妃诞下皇子,延绵子嗣有功,而后陈良玉攻下湖东,翟妤受惊早一月产子,没出月子便拖着虚弱的身子去恭贺皇上拓地开疆,谢渊感怀她身为北雍皇室却与自己同心同德,于家国大事上能秉持大体,当即为二殿下赐名“斐璎”,翟妤出月之后,便晋为皇贵妃。
也曾有宫人言皇上为二殿下赐名后,贵妃在自己宫里发过好大一场脾气。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名为“斐琮”,琮者,有天地社稷之意,璎字虽为珠玉,却显得像是捡皇后剩下的。
翟妤微微屈膝还谢文珺一礼。
太极殿值守的宫人燃了香递到翟妤手中,她亲手将新香插进炉中,拜了三拜,却没多留,转身便带着人去了,走时看向门外候着的礼部郎中,道:“郎中执笔时可要当心些,韩诵韩舍人草就因草拟诏书未避太后名讳,皇上下旨将其打入天牢听候发落,今日后晌蒋大统领已亲自去拿人了。”
陈滦心里咯噔一下。
宫城各门酉时便开始清退宫中闲散,非当值之人返还各自居所,各宫院门陆续落锁,宫人不得随意走动。
此刻时近戌时,宫门下钥,将要夜禁了。
想出宫也赶不及了,只能熬天明。
蒋安东亲自奉旨拿人,这会子韩诵怕是已经关进天牢了。拿一个文人,自有刑部或大理寺出面,哪用得着禁军大统领亲自去锁人?若蒋安东存心挟私报复,他被困在宫里这一夜韩诵免不得要吃些苦头了。不管是为了旧情,还是为了弄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他明日一早都要去天牢探问个清楚。
谢文珺也莫名揣测,翟妤与后宫之人皆无深交,特意赶在夜禁之前跑来太极殿透露前朝的事,卖的什么